體育電影依舊非燃不可?
《一球成名》
《惠子,凝視》
《藍色》
《勝利大逃亡》
◎李勤余
如果說近期上映的《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屬于血脈正統(tǒng)的體育電影,那么一舉囊括日本電影旬報獎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和影迷評選四項大獎的《惠子,凝視》則是完完全全的異類。前者集齊了體育電影的標配:一波三折的故事、先抑后揚的結構,催人奮進的主題;后者卻更像是“三無產(chǎn)品”——沒有熱血,沒有勵志,甚至連電影的高潮都沒有。
同樣選擇的是拳擊題材,同樣將鏡頭對準了女性,《惠子,凝視》本可以像《百萬美元寶貝》《出拳吧,媽媽》等類似作品一樣,突出主角人生故事里的“燃”。但是,該片卻劍走偏鋒,用沉靜到極致的整體基調和反戲劇、反高潮的敘事節(jié)奏,展現(xiàn)出體育電影的另一種可能。
體育電影的另一種拍法
按照梅洛·龐蒂的說法,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對于體育電影,傳統(tǒng)的評價標準就在于其能不能生動展現(xiàn)力量、速度、激情等身體景觀,并通過對身體的觀看與塑造呈現(xiàn)出更復雜、更深刻的社會文化歷史內容。換言之,體育電影講的當然不只是體育——身體必然會被意識浸染、穿透和融合。界定身體的是支配力和被支配力之間的關系,每一種力的關系都構成一個身體——無論是生物的、社會的還是政治的。
因此,大多數(shù)體育電影的敘事母題可以被概括為“勵志”,即對事業(yè)孜孜不倦的追求,比如《一球成名》里的墨西哥青年桑地亞哥、《洛奇》里的業(yè)余拳擊手洛奇。但體育電影中的勵志其實有更豐富的內涵。電影中的主角在開場時一般被懸置在社會話語場域的邊緣,他/她的天賦和努力必然遭遇性別、種族、階層、宗教等“權威”中心的塑形和規(guī)訓,他/她必須從場域邊界抵御和挑戰(zhàn)主流權力話語才能取得成功。比如,伊朗電影《越位》中限制女性觀看足球比賽的性別、宗教意義,又比如《烈火戰(zhàn)車》為榮譽和信仰而戰(zhàn)的兩位短跑健將。
不只如此,體育電影中的勵志往往還承載著深重的民族精神和國家意識。比如《勝利大逃亡》里由盟軍戰(zhàn)俘組成的足球隊完美地挫敗納粹德國的球隊,從而粉碎了后者企圖利用足球比賽挫敗盟軍士氣的陰謀。可以說,體育電影中的身體在銀幕鏡像中無可逃避地銘烙著意識形態(tài)。
只是,當代體育電影已經(jīng)漸漸走進了死胡同——“主角經(jīng)受挫折,經(jīng)過頑強拼搏并最終戰(zhàn)勝困難”的老套路沿襲多年,新意和創(chuàng)意都不能令人滿意。這也是在制作和拍攝方面都頗為用心的《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未能在調整檔期后給觀眾帶來驚喜的根本原因。而《惠子,凝視》則提供了體育電影的另一種“拍法”。
從過多的意義中掙脫
“惠子”的原型人物是生于1979年的小笠原惠子,她是日本第一位以聽障狀態(tài)成為職業(yè)拳擊手的女性選手。《惠子,凝視》本可以順理成章地講述一個“殘障人士拼搏奮斗、找回尊嚴”的故事,但本片一點也沒有“勵志”的打算。
電影中,拳擊館的會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得很明白,惠子的身材不高、臂展不長,用專業(yè)拳擊教練的眼光來審視,她的天賦并不足夠。影片開場沒多久就特意強調這一點,就是為了抹去體育電影的主人公必須要去爭取“榮譽”“勝利”的執(zhí)念。
電影幾乎沒有配樂,我們所能聽到的只有各種日常背景音,比如經(jīng)過的電車、拳館的敲擊聲、日常的小動靜、弟弟的吉他呢喃。因此,惠子的失聰反而成了一種天賦——我們和她的交流不需要語言的訴說,不需要詳盡的闡釋,只需要用身體、舞步、拳頭發(fā)出震動,直抵心靈。這就是本片對當代體育電影的又一次“叛逆”,那就是態(tài)度明確地抹去過度的表達欲望。
在敘事結構上,本片同樣反其道而行之。惠子在影片前半段取得了勝利,卻輸?shù)袅四┪驳娜瓝舯荣悺N覀兛梢詫⒈酒?ldquo;反高潮”視作有意味的形式——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有安排好的先抑后揚,也不會導向某種必然的結局。體育電影理應從其承載過多的意義里掙脫出來,回歸日常,回歸心靈。
會長說,有人認為惠子選擇拳擊是因為少時遭遇過霸凌,但他不這么看,他覺得惠子更享受比賽時的感覺。弟弟問惠子為什么喜歡拳擊?她回答,只是因為喜歡出拳那一瞬間的感覺。
這就是《惠子,凝視》用純粹的影像對體育電影本質的提問:沒有驚心動魄的戲劇高潮,沒有某個理直氣壯的觀點和理念,體育電影是不是就無可言說?跳過那些繁復、累贅的表意媒介,本片預示著當代體育電影的重要轉向——意義美學或許已經(jīng)到了可以退場的時候,體育不應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有動作、環(huán)境、情緒,也可以直指影像表達的核心。
“失敗”也可以當作關鍵詞
有意思的是,從《百元之戀》到《藍色》再到如今的《惠子,凝視》,近年來的日本拳擊題材體育電影不約而同地將“失敗”當作關鍵詞。《百元之戀》里,“廢柴”一子苦練了好一陣子拳擊,被職業(yè)拳手打得鼻青臉腫。盡管在最后一回合打出了自己拿手的左勾拳,但還是輸?shù)袅吮荣悺!端{色》中的兩位主人公,前輩拳擊手瓜田是個比賽中屢戰(zhàn)屢敗的弱者,本來前途無量的天才拳手小川也被判定腦部損傷不能再參加比賽。
“失敗”不是這些電影刻意的標新立異,而是將對體育運動中的身體展示轉向對內在生命的自我識別。在《百元之戀》的結尾,一子終于痛痛快快地說出了內心的感受:“好想贏啊!”這表明她終于成為了生活的主人。瓜田在退役后的工作間隙情不自禁地打起拳擊,讓所有觀眾看到了他對體育、對生活最純粹的熱愛。
同樣,惠子在打輸比賽后一度陷入迷茫和彷徨,但她偶然間遇到了比賽中的對手——此時,對手穿著建筑工人的灰色制服、戴著頭盔。惠子恍然大悟:在生活中保持著戰(zhàn)斗姿態(tài)的,不只她一人。在堤壩的剪影上她開始奔跑,就像一手培養(yǎng)惠子的會長在直播中看到她戰(zhàn)敗后只是淡淡地轉起了輪椅——在生活中,我們從來無法控制結果,但至少,還可以向未知的地方勇敢前行。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給筆者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幕,不是電影的主人公們在逆境下艱難地戰(zhàn)勝了對手,而是一位退役多年的中國乒乓球陪練隊員在自己經(jīng)營的燒烤攤觀看比賽,并在比賽結束后痛哭流涕。這個或許被許多觀眾忽視的細節(jié),會不會成為當代體育電影的突破口?
“勵志”固然是體育電影的重要主題,但體育電影不該成為表達勵志主題的“工具”。同樣,正如奪冠不該成為體育競技的唯一目的,如何在體育運動中重新認識自己、完善自我才是體育電影應該關注的方向。也許“在克服重重困難實現(xiàn)夢想和超越”之外,體育電影里的主人公能做的還有很多,比如探尋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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