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癲狂過火的也是終極關懷的
◎李寧
宇宙的盡頭是貝果,電影《瞬息全宇宙》里這個荒誕至極的設定,卻給我帶來了今年最難忘的觀影體驗。這部電影是個無法被定義的奇妙混合體:既奇幻又現實,既荒誕又嚴肅,既癲狂過火又浪漫溫情,既有惡俗趣味又有終極關懷。以至于臺版片名《媽的多重宇宙》和港版片名《奇異女俠玩救宇宙》,似乎翻譯得很貼切。
多元宇宙的概念不新鮮,但能把它玩得如此劍走偏鋒、花樣迭出的,當屬少見。各種新奇腦洞、快速剪輯、夸張造型與低俗惡搞,使得影片呈現出獨特的奇幻邪典喜劇風。與此同時,《瞬息全宇宙》還是一部迷影電影。從成龍式的功夫片、王家衛式的愛情片,到《黑客帝國》《太空漫游2001》《料理鼠王》《功夫》等,導演在腦洞大開的同時不忘瘋狂致敬,在多元宇宙里賣弄著嫻熟的中外電影史知識。
俗套的愛與和解
當然,揭開天馬行空的華麗外衣,我們會發現影片處理的仍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庭倫理故事:中年婦女、美國華裔移民伊芙琳人生失意,既要勉力維持洗衣店生意的正常運行,又要周旋于苛刻父親、叛逆女兒與軟弱丈夫之間,還要疲于應對稅務稽查員的財務審計。伊芙琳這一人物的特別之處在于,她身處東方家長制家庭與美式原子化家庭的夾縫中,又如許多亞裔移民游走于美國社會邊緣,深陷中年危機與身份焦慮。
顯然,影片迎合了近年來的身份政治潮流,觸及了種族、階層、性別、性向等多個議題,尤其以母女二人為核心展現了女性群體的隔閡與和解。伊芙琳深受父親這一家庭權威的約束與訓誡,又不自覺地將這種情感關系投射到女兒身上。片中伊芙琳對抗“宇宙魔頭”女兒這一相愛相殺的設定,看似是母女之間的情感糾葛,實際上仍然指向根深蒂固的父權制。
影片的多元宇宙設定,其意義在于讓伊芙琳跳出了現實的一地雞毛,看到了庸常人生之外的更多可能性,看到了宇宙花園的分岔小徑。當遍歷多個宇宙的伊芙琳與女兒喬伊化為兩塊石頭靜坐于荒原之上時,再也沒有比這個靜默時分更美好的片段了。
所有的絢爛喧囂歸于寂靜,唯有道成肉身,超然物外。以至于讓我覺得,如果電影在此時此刻戛然而止,該有多好。
影片最終還是選擇了用許多家庭倫理片常用的愛與和解的手段,來化解這一場巨大的宇宙危機。從故事體驗的角度,結尾有些冗長乏味又落了窠臼。一場宇宙奇妙游的終點仍是平庸瑣碎的現實,就好似大夢初醒、美好幻滅,不免令人泄氣。
但換個角度來想,這恰恰是這部影片所力圖表達的:當我們越過萬千宇宙,目睹無數種斑斕人生,仍然要不計一切地擁抱身邊人,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嗎?
存在主義的內核
除了縱橫宇宙的奇妙想象,影片令我更受觸動的,則在于它種種插科打諢背后流露出的嚴肅的終極關懷。
借助于伊芙琳與喬伊母女二人,電影《瞬息全宇宙》不懈地追問人生在世的意義。女兒喬伊的自由意志深受來自母親的種種規訓,背負著原生家庭的沉重陰影。她穿梭往來于不同宇宙,試圖尋找情感歸屬與生存意義,最終卻發現人生本絕望,人類太渺小。
片中宇宙盡頭是貝果的設定,看似荒誕不經,實則是一種反諷:汲汲于生的人類,就這樣被小小的貝果所凝視、嘲諷與解構。萬物不過鏡花水月,正如兩塊孤石佇立荒原的片段試圖告訴大家的那樣:歡迎來到實在界這個大荒漠。
因此可以說,《瞬息全宇宙》為我們描畫了人生在世的悲劇處境:人生本虛無,他人即地獄。個體生來自由,但每個人的自由與主體性的實現,總是建立在對他人的自由與主體性進行損害或爭奪的基礎之上。換言之,自由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片中喬伊的虛無主義,歸根結底來自于原生家庭對其自由選擇的種種抑制。當然,喬伊身上所透露出的嚴重的無意義感和無方向感,不僅是她一個人的精神處境,也是現代人的普遍精神困境。
如果說喬伊教會了母親伊芙琳看清人生虛無的真相,那么伊芙琳則教會了喬伊如何對抗虛無。伊芙琳在經歷了其他宇宙美好人生的誘惑之后,看清了人生與世界的真相,也看清了自己碌碌無為的人生原本毫無意義。但她最終仍然選擇回到現實,去發現現實中的愛與希望。從這個意義上說,喬伊秉持的是虛無主義的立場,伊芙琳最終展現的則是存在主義式的姿態。此間的不同在于,存在主義承認人生本虛無,他人即地獄,但仍然試圖開掘出一條有意義的路途。
《瞬息全宇宙》傳遞的是一種絕望的哲學,更是一種希望的哲學。這也是為何,影片沒有完結在荒原頑石的段落,而是加了一個俗套的結尾:它既讓影片的哲理思考得以邏輯自洽,又符合大眾文化產品對大團圓式結局的追求。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或許不會再對影片的俗套結尾有所苛求。況且俗套的只是故事,不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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