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琪鵬

時隔二十年，《欲望都市》推出了它的續集《就這樣》。這部劇集曾經以大尺度的臺詞和場景，大膽而前衛的愛情、婚姻和性觀念，爆炸式地顛覆了觀眾的內心，成為風靡一時的“熟女戀愛圣經”，不知道影響了多少都市女性的生活態度。以至于后來被稱為“第三波女性主義時期開創性劇集”，一點也不過分。

曾經的《欲望都市》里，四個三十多歲單身卻獨立的女性，住在充滿欲望和誘惑的大都會紐約，她們事業成功，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依然魅力四射。每天都會有新的男人，每天都會有新的性話題，偶爾也會遇到一些挫折，但她們對生活和未來依舊雄心萬丈。

如果你期待在新劇集里找到從前那樣的輕松幽默一鳴驚人，恐怕會非常失望。《就這樣》雖然是《欲望都市》的續集，卻連曾經劇集的名字都沒有再延續，因為從外表到內核，這都不再是一部有趣而勵志的都市劇，而是一個喪到極致的故事。

從第二集開始，以女主角凱莉的丈夫Mr Big的死亡開篇，才真正拉開帷幕。是的，在這個后欲望都市劇集里，講述了死亡、講述了衰老、講述了朋友的離開，唯獨不再有新的欲望。四個女主角變成了三個，曾經三十出頭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如今年齡增加了一倍。這時候，她們面臨的人生問題，已經無關乎欲望，已經不是糾結要和哪個男人結婚或者上床的問題，而是如何對抗人生的種種變化、不斷失去和急速的墜落。

二十年，世界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媒介的出現，時尚潮流的改變，城市的日新月異。也許我們對凱莉的印象，還是會停留在那個披著一頭卷發，穿著及地蓬蓬裙，踩著閃閃發亮的高跟鞋，在光怪陸離的紐約街頭，即使被過往的汽車濺了滿身泥水依然會昂首挺胸的不老女孩。她曾說：“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見真正的世界，使腳不舒服的不是鞋的高度，而是欲望。”無論是對物質還是愛情的追求，她曾經都如此坦然。當然也有迷惘和厭倦的時候，但她似乎總能找到自己生命的力量源泉。

新劇集里，凱莉沒有再寫自己的專欄，新工作變成了播客，必須時刻關注自己的ins和推特的粉絲增長情況，為了節目收視率對著話筒講尷尬的黃色笑話。深愛的人離世，她需要獨自面對突如而來的一切。還好她有兩個閨蜜在身邊，但也都有各自的人生煩惱。米蘭達在劇集一出場就因為頭發的顏色充滿困惑地發問：“我們需要改變嗎？”這大概是圍繞很多人的困擾——世界似乎每天都在極速變化，而我們需要改變嗎？米蘭達曾是《欲望都市》里最清醒的女性角色，對愛情與性也最冷感，感覺事業才是她的真愛。在新的劇集里，她辭去了自己的工作，開始重新尋找自我，她去哥大重新讀書，酗酒、外遇，似乎都沒有真正解決她的核心問題。夏洛特還是那個努力經營愛情與婚姻的女性，只不過兩個孩子已經長成了叛逆的少年，她焦慮的重點也順理成章變成了孩子和學校的各種問題。在面臨朋友的一系列困惑時，她倒是最為淡定地反問：“不想改變的人有錯嗎？”

曾經的《欲望都市》里，充滿了豪言壯語，每集女主角們都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霸氣。她們的生活方式，她們對人生和愛情的灑脫與從容，讓我們曾經那么篤定相信她們會一直又酷又颯地老去。但這部新劇集，仿佛是對前六季的打臉。無論是那個說“我們會留著不穿的裙子，但是會丟掉不需要的男人”的凱莉，還是那個說“我愛你，但我更愛我自己”的薩曼莎，都已經不復存在了。我看到的是被現實擊中后，被世界飛速旋轉后拋棄的，一張張疲憊不堪、惶惑而脆弱的臉。

凱莉試圖走出舒適區，而不是蜷縮在過去的陰影里。她搬進新的公寓——一間陽光明媚、潔白得沒有任何色彩的房子，試圖找尋新的生命能量。但是面對復雜的高科技設施，她只感到無所適從。對于凱莉而言，房子、鞋、裙子，都是連接她過去的物件。她找到了一間充滿未來感的房子，而住在這所房子里的她，顯得如此弱小和空洞，種種空間上的變化和對比，都是導演有意而為之。她穿上及地的白紗裙去買咖啡，曾經被封為時尚教科書的她，卻只引來路人的側目，在街頭的她戴著曾經洋氣的帽子，也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新劇集里，導演幾乎沒有改變人物的性格，甚至延續了凱莉的穿衣風格，只是整部劇集的基調不再輕松而愉快，他就是要把這樣的不合時宜擺出來給人看，同時，還有她們的種種窘迫和不堪。

已經被網友戲謔“奶奶時尚劇”的《欲望都市》續集，劇里劇外演員們都一直在不斷遭受著輿論的質疑。性與愛的探討，最后變成“年老色衰的女性，如何讓自己被社會和時代接納，如何與自己和解”的探討。

扮演薩曼莎的演員拒絕參演續集，其中有一些個人原因，但她在社交媒體上坦言，自己受到太多對容貌的攻擊。扮演凱莉的演員曾在采訪中談到自己的角色：“她有太多皺紋！她怎么沒有什么皺紋？！似乎大家不希望我們能夠接受自己的樣子，更加享受看到我們為今天的自己感到痛苦。無論是我們選擇自然老去，看起來并不完美，還是選擇做一些讓自己感覺更好的改變。”還好，劇中的凱莉雖然看起來有那么一瞬間心動整容醫生給她打造的年輕面容，但醫生那句“我可以讓你過去十五年的時光消失”，這樣的承諾最終打消了凱莉的念頭。這大概是女主角最后的固執和堅持了。

曾經宣揚年齡自由、容貌自由的欲望都市，似乎從未對社會觀念有任何的撼動。美國作家Jennifer Keishin Armstrong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分析說，《欲望都市》之后的時代里，女性并沒有因此得到尊重，人們看到的可能只是電視屏幕中的那個世界，那個只屬于女性的烏托邦。

不想改變的人有錯嗎？凱莉在劇中如此回答夏洛特：“有些人沒有這樣的福氣。”我想起劇集開場凱莉為Mr Big舉辦的如時尚發布會一般的葬禮，一個沒有絲毫衰老和死亡氣息的葬禮，又何嘗不是她的某種態度表達。在人生的下坡路上，在如此倉促的下墜中，她還能靠什么證明曾經的信仰呢？

去年，劇中凱莉最有趣的男閨蜜扮演者威利·加森因為癌癥去世，他只出演了前三集就永遠離開了。在劇中，他不辭而別，懂的人應該都明白編劇的用意在哪里。《就這樣》還沒有完結，不知道凱莉最后是否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在面對人生更終極的問題時，依然保持曾經的豪邁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