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還在“腰部” 所以知道我們的辛苦
◎梅生
追完《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我改變了對于喜劇的看法。以前覺得,具備戲劇結構、悲劇內核與諷刺表達的喜劇才稱得上高級,但這檔綜藝讓我意識到,今天這個時代衡量好喜劇的標準,或許在于喜劇用“笑料”反映現實生活的真誠度。
喜劇創作者如果直面當下社會,正視普通個體在現實中遭遇的困境與痛苦、內心的沖動與渴望,便有可能創作出還原生活甚至高于生活的好喜劇,獲得共鳴。換言之,觀眾并不在意喜劇的形式與手段,看重的是喜劇的內容能否與他們真實的生命體驗發生關系。
大環境
大行其道的脫口秀與《喜劇大賽》推介的素描喜劇、狗駝子式喜劇、漫才等新型喜劇,正在成為觀眾尤其年輕群體找樂新寵的原因,它們既與“短平快”的時代特征相符,又能用“穩準狠”的包袱切中生活的要害。觀眾“對鏡自照”哈哈大笑,感慨大家的生活都是如此,宣泄了情緒,得到了慰藉。
回看傳統意義上的晚會小品、相聲甚至喜劇類型的影視劇,正在淪為“假大空”的報告,總是妄圖從我們一目了然的生活中強行“高大上”。
追溯根源,大概是很多傳統喜劇的制造者早已不食人間煙火,只剩閉門造車的技能;新型喜劇的創作者正在人間游歷,使用的不少梗來自于具有普遍性的自身經歷。《喜劇大賽》的會長之一李誕,在廣告公司上班期間,每天擠北京的地鐵擠到崩潰;參與這檔綜藝的許多“腰部演員”,日常要為工作與面包發愁,苦惱于生活正被云算法統領。
這正是你我都在經歷的時代之殤。物質方面,我們被房子票子的問題折磨得疲憊不堪,又被大數據與大眾媒介牽著鼻子,進入非黑即白的網絡撕裂世界,精神層面退化為只能瞧見自己頭頂那方天空的井底之蛙。文娛分眾市場的形成,沒有讓我們變得更為多元包容,相反,大家都被禁錮在各自熟悉的領域,對域外的一切嗤之以鼻。
《喜劇大賽》中的《互聯網體檢》《時間都去哪兒了》《叢林法則》《艱難抉擇》等作品,說出的正是時代語境下的種種群體癥候。網友就這些作品給出“人間好真實”“感覺我的生活被偷窺了”“我的手機被人裝了監控”等評語,表明我們的生活已被互聯網、高科技、內卷化等合力打造成為相似的模式。
觀察大眾,尤其年輕人自嘲與互嘲用語的變化,比如早些年的“屌絲”已被“喪”“廢柴”“躺平”等取代,不少人的處世心態已經改變。個體在無法逃離怪圈包圍的情況下,把自己放平也許可以視作私人范疇的無聲宣言。日本出現的“無緣社會”群體,在中國也已顯現端倪。
上述折射大環境的作品能夠接二連三成為爆款,亦說明它們成了大眾紓解內心郁結的載體,同時幫助他們恢復面對生活的平常心態。
小夢想
《喜劇大賽》能讓喜劇“破圈”,成為現象級文化事件的另一原因,或許是它對于個人夢想的充分尊重,給觀眾作出“理想照進現實”的極佳示例。
就作品而言,“逐夢亞軍”組合蔣龍、張弛打造的《這個殺手不大冷》《最后一課》《臺下十年功》《悟空》等作品,展現小人物不得志的處境,也用失意者對夢想的堅持告訴觀眾,為理想奮斗的路上,可以大膽地聽從內心的意愿,不必顧忌他人的眼光。
對個體來說,蔣龍、張弛、王皓、史策、大鎖、孫天宇等從生活中來到舞臺上的演員,六獸、于奧、還珠等從幕后走到臺前的編劇,在節目中收獲的關注、取得的成功,也頗為勵志。
該節目頒獎禮上大鎖對著觀眾說的那句“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并非雞湯式的俗套辭令。站在《喜劇大賽》舞臺上奮力追夢的人,確實成了觀眾的例子——哪怕年齡偏大、專業不對口,勇敢向前便有可能把夢想變成現實。
實現夢想當然不那么容易,但是人活一世,確實需要夢想的支撐。我們盤點電影中的勵志小人物時,經常把《喜劇之王》里一邊喊著“努力、奮斗”口號一邊奔向明天的尹天仇放在重要位置,因為他讓我們看到了夢想甚至信仰的微光。
此外,觀眾對于蔣龍等人的出頭感到由衷高興,希望他們的未來之路能夠越走越寬,進一步說明《喜劇大賽》達成了與觀眾共情的效果。道理如同上世紀初期,世界各地的勞工階層對于喜劇大師查理·卓別林的熱愛。
卓別林當時在《安樂街》《淘金記》《城市之光》等黑白默片中塑造了流浪漢查理,他與警察、資本家等手握權力者斗智斗勇的幽默故事,關涉歐美列強的資本家對于無產者的剝削,以及發達國家對于積弱民族的入侵。觀眾看向查理的目光,既有同情與喜歡,又有把他當作同類甚或自家人的認同。他們希望,瘦弱的查理能夠永遠逃脫壯碩警察的追捕,不用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都要在資本家的手掌心里畫地為牢。
觀眾的推波助瀾之下,查理的冒險之旅更被逐漸賦予神話色彩,他一度成為比肩尤利西斯的人物。
小甜蜜
卓別林見證過兩次世界大戰,以及發生其間的全球經濟大危機對于人類秩序與社會結構的摧毀,并不信賴人類社會。他在《摩登時代》《大獨裁者》《凡爾杜先生》等影片中,批判時代的偽善、偶像的權威、群體的盲從。其中《摩登時代》更是具有警示性與前瞻性,用工業社會里工人與機器的關系,揭示時代對于個體的吞噬,預言科技對于人性的碾壓。
不過卓別林的作品中,希望之光也經常出現。他早期電影的主題之一,是純真的女孩用純粹的愛情,將浪跡天涯的流浪漢救贖。《摩登時代》里,闖入流浪漢生命里的流浪女孩,照亮了他的未來,兩人甚至在鄉下的破舊木屋,扶攜著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安樂街》里,牧師女兒頂著圣光出場,促使流浪漢下定決心不再行竊。《城市之光》里,賣花女孩盡管雙目失明,卻仍然擁有此種魔法,她“望向”流浪漢的眼神,讓他動了惻隱之心。
“喜劇大賽”的舞臺上,愛情也完成了對于生活的救贖。王梓的獨角默劇《愛神丘比特》,用豐富的肢體與表情、少量的人聲與配樂,道出愛神的可愛與俏皮、愛情的神秘與美好。張娜娜與朱毅合作的《好閨蜜》,兩個社交恐懼癥患者借助各自身邊的人偶“閨蜜”,完成對于彼此的試探,但愛情的最終確立并沒有“閨蜜”的幫忙,而是他們在對方的鼓勵下戰勝各自心魔的結果。
“皓史成雙”組合王皓、史策攜手推出的《世上最美的女人》《愛人錯過》《浪漫泄漏》《走花路》等具有生活質感的作品,更以愛情組曲的形式,娓娓道來男女相遇相守的經過,中間雖有相殺相離的小插曲,卻不妨礙相扶相愛的整體走向,給出一種既貼合現實又遠比現實理想的兩性婚戀模式。
或許正因生活里的愛情,比起王皓、史策詮釋的恩愛要“骨感”得多,觀眾才會在他們身上投射寄托和幻想。
小思考
縱觀亮相于《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作品,風格上的差異非常明顯。單人完成的默劇、物件劇,雙人合作的素描喜劇、漫才,三人或多人表演的陷阱喜劇、情景喜劇等均有,寫實與夸張的手法并存,題材更是包羅萬象,涵蓋現實、幻想、童話、寓言等。
一些作品盡管有著傳統喜劇尤其晚會小品的影子,以煽情的手段試圖給觀眾上價值,但是絕大多數并沒擺出要為喜劇賦予一層所謂嚴肅意義的架勢,而是用干脆有效、直抒胸臆的方式,讓觀眾盡情歡笑。
有趣的是,沒有說教意味的作品,反而刺激觀眾愉悅接受它們展示的生活真相,繼而主動完成關于自身與尊嚴的思考。翻翻觀眾在豆瓣、微博等平臺寫下的短評,你會驚嘆簡單直接的“笑”里,蘊含無盡的能量與力量。
不少作品雖然看起來“沒心沒肺”,實際上并非如此。宋木子、合文俊與李飛合演的《三狗直播間》,看似只有灑狗血的段子,其實指向了現實生活中可能只存在于人們臆想中的狂歡。土豆與呂巖主導的《父親的葬禮》,則用看似無厘頭的形式,勾連很多人小時候,有關不善言辭的父親職業與身份的疑問,可以視為子女向父母發起的有關親情的誠摯溝通。
獲得最受行業矚目獎,由鐵男、楊凡與冠朝打造的《笑吧,皮奧萊維奇!》,用聽起來土得掉渣的方言,講述了一個關聯《波斯語課》《笑之大學》等電影的荒誕故事,令人警惕民粹與極權,更加珍視喜劇在當下的價值——改寫大鎖的話,喜劇不僅可抵歲月漫長,甚至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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