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

作為科幻文學經(jīng)典，美國作家弗蘭克·赫伯特的小說《沙丘》本身宏大紛繁、晦澀難讀，影視化改編更是坎坷重重。此前不乏挑戰(zhàn)者，但均折戟沉沙。唯一成功將其搬上大銀幕的大衛(wèi)·林奇，還將這一經(jīng)歷視為職業(yè)生涯中的巨大失敗而恥于署名，至今難以釋懷。對于好萊塢而言，《沙丘》是個危險的誘惑。

不過當這只燙手的山芋傳給了丹尼斯·維倫紐瓦，卻令無數(shù)影迷翹首以待。因為維倫紐瓦善于挑戰(zhàn)各種新鮮類型與風險項目，他此前每次出手都可謂不俗。《焦土之城》以殘酷的人倫悲劇觀照宗教與戰(zhàn)爭；《邊境殺手》則在以暴制暴的緝毒行動中反思秩序與道德；尤其是在經(jīng)過《降臨》《銀翼殺手2049》的錘煉后，他日益形成了極富作者特色的科幻創(chuàng)作風格，儼然可與諾蘭并稱當今好萊塢科幻片領域的雙子星。

迷人的詩意

與諾蘭沉迷于編織敘事迷宮不同，維倫紐瓦更擅長營造詩化的意境。他的科幻片可稱為一種“詩意科幻”，敘事儉省、節(jié)奏緩慢、情感克制，善于以冷峻又細膩的姿態(tài)觸探人物的隱秘內(nèi)心，并將空間環(huán)境與人物心理緊密勾連。這位來自加拿大魁北克的導演似乎自然而然地將出生地的陰冷凜冽注入到了自己的影像中，常令人體會到無邊的孤獨與陰郁。

電影《沙丘》延續(xù)了維倫紐瓦一貫的文藝調(diào)性。影片不追求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而是以儀式化的場面、沉浸式的氛圍取勝。厄拉科斯星上遮天蔽日的黃沙，阿拉丹星球上薄霧籠罩的群山，無不在渲染和累積著一種情緒。片中有這樣一幕：“甜茶”飾演的主人公保羅·厄崔迪即將離開故土，踏上危險的未知星球，他低頭徘徊于海邊，背后是懸崖絕壁與飄浮飛船。這可算作維氏影像的典型修辭：將渺小的人物置于宏大的常常是低飽和度的環(huán)境中，以空間烘托情緒，并暗示其悲涼的未來命運。除了大遠景，《沙丘》還鐘愛淺焦、失焦鏡頭，尤其是在表現(xiàn)保羅的種種夢境或幻覺時，游移的焦點與晃動的光暈相交織，營造了一種神秘未知的氛圍。

同時，《沙丘》再一次凸顯了維倫紐瓦的崇高美學。具體來說，是他對BDO的一種著迷。《降臨》中，外星飛船沉默地懸浮于地球上空，成為籠罩人類心頭的可見又未知的巨大陰影。《銀翼殺手2049》中，復制人K游蕩于昏黃壓抑、無邊無際的城市廢墟。《沙丘》也展現(xiàn)了種種崇高意象：宇宙中疾馳的堅硬冰冷的飛船，地表下游走的沉默可怖的沙蟲，等等。

在影片末尾，沙蟲與保羅母子正面遭遇，血口獠牙的龐然大物與手足無措的渺小人類構成了一種極具對比性的視覺奇觀。《沙丘》對于此類巨大神秘物體的反復呈現(xiàn)，帶給觀眾的是一種超越性的崇高體驗，一種戰(zhàn)栗、愉悅、恐怖、敬畏等種種情緒相混雜的宗教般的感受。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發(fā)達的未來科技與落后的冷兵器作戰(zhàn)、陳舊的封建政體、傳統(tǒng)的儀式風俗等相交織，還讓《沙丘》流露出一種奇特的未來復古主義風格。

俗套的權力游戲

《沙丘》上映后，許多人稱贊其為一部“科幻史詩”。看上去，借助宏闊繁復的故事設定、恢宏壯麗的場面奇觀，又有漢斯·季默的高水準配樂的加持，《沙丘》的確成功營造了一種震撼耳目的史詩感。然而，史詩感并不等同于史詩。或者說，《沙丘》有視聽堆砌出的史詩感，卻擔不起史詩的內(nèi)核。

史詩的要義在于以宏大敘事呈現(xiàn)宏闊的時代景觀、典型的人物形象與深沉的思想意涵。或許是為了減少電影觀眾對原著的接受難度，又或許是維倫紐瓦一貫的極簡美學使然，影片在敘事上大做減法。與原著相比，影片省略了大量的權謀智斗過程，省略了許多人物更為復雜的性格面向和成長背景，從而使得故事簡化為一出老套而缺乏懸念的“宮斗劇”或“天選之子落難記”。例如，“暴君”哈克南男爵、“野獸”拉班等諸多哈克南族反派角色被處理得十分漫畫化、扁平化，并未展現(xiàn)出老謀深算的一面。哈克南男爵每一次看似充滿威嚴感的升空場景，不僅不可怖，甚至很搞笑。而張震飾演的岳醫(yī)生更是來去匆匆，淪為符號化的工具人。

影片在敘事從簡的同時，毫不吝嗇地把鏡頭用在展現(xiàn)主人公保羅的心路歷程和“甜茶”的顏值上，不厭其煩地呈現(xiàn)他種種細微的情感起伏狀態(tài)。這當然是出于塑造內(nèi)心豐富的悲劇英雄的需要，但難免讓影片變得節(jié)奏怪異：敘事敷衍匆忙，抒情漫無節(jié)制。或者說，有時太快，有時又太慢。

例如，片尾保羅與弗里曼人的決斗場景本身就平平無奇，在升格鏡頭與抒情音樂的烘托之下反而變得更加冗長乏味，給人以強烈的虎頭蛇尾之感。顯然，維倫紐瓦有意逃離類型片的經(jīng)典三段式結構，避免漫威式影片以情節(jié)高潮刺激觀眾的路徑，但似乎又走到了強硬抒情的極端。

電影《沙丘》簡化的，或許還有小說《沙丘》的深厚內(nèi)涵。原著《沙丘》之所以被許多讀者奉為基石式的科幻作品，很大程度在于它有深刻的現(xiàn)實隱喻。小說問世于上世紀60年代的冷戰(zhàn)語境下，因此帶有非常典型的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看似遙遠的星際故事，其實直接映照著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大國博弈、宗教沖突、地緣政治、生態(tài)危機、殖民主義等。例如，對于香料的爭奪便直接對應著至今引戰(zhàn)不休的石油政治。

而小說對于這出現(xiàn)實中權力游戲的深入洞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預見了其后幾十年間世界格局的風云變幻。可以說，小說《沙丘》的出眾之處在于它是寓言，也是預言。但顯然，電影《沙丘》將焦點更多地放在了主人公保羅的身份焦慮和成長挫折上，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史詩應該具備的更深廣的表意空間。

當然，由于體量的限制，原著故事在電影中還遠未結束。或許電影《沙丘》會是一部真正史詩的開端呢？這個問題只能有待在續(xù)集中尋找答案了。值得一提的是，與原著或其他改編版本相比，電影《沙丘》體現(xiàn)出了十分應景的身份政治。片中的杰西卡夫人等女性角色被賦予更為明顯的人物功能和角色分量，尤其是以往作品中以白人男性形象出現(xiàn)的凱恩斯博士，在這部影片中被塑造為黑人女性形象，更是直接呼應了近年來西方社會在性別、種族等方面身份政治潮流崛起的現(xiàn)狀。但這也再一次印證了，現(xiàn)實是想象的土壤。那些看似將目光投向遙遠未來的科幻電影，實際上總是不停地回望與注視著我們的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