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誰在幽暗的時間隧道望我?
“安東尼,這名字不錯。”當《困在時間里的父親》的最后,83歲的英國老戲骨安東尼·霍普金斯喃喃念出這句臺詞的時候,身為觀眾的我們已經很難分清戲中人與戲外人了。
40歲的法國劇作家弗洛里安·澤勒在構想將自己的舞臺代表作改編為電影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演員人選就是安東尼·霍普金斯,為此他甚至將原劇本中男主人公的名字由安德烈改為安東尼,并決定拍成英語片而非法語片。然后,他就鼓起勇氣把電話打給了霍普金斯,邀請他出演自己的導演處女作。據說霍普金斯當即問他:“在電影里用他的名字和真實出生日期真的有意義嗎?”
偉大的演員當然不依靠這樣淺白的代入方式入戲,導演的野心直指觀眾——他需要霍普金斯付出的是勇氣,利用自己對疾病和衰老的恐懼,將觀眾拖入現實和虛構之間的混沌地帶——有多少觀眾看完電影就趕緊跑去翻老爺子的近期訪談,確認他依舊精神矍鑠、頭腦清晰,莫名地松口氣。
回到《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這部作品原本是澤勒創作的話劇“家庭三部曲”之一,該劇2012年首演于巴黎,在世界多個國家演出過,獲得過莫里哀獎、奧利弗獎與托尼獎等歐美戲劇界最具分量的獎項,也鞏固了澤勒作為最成功的法國中生代劇作家之一的地位。故事的靈感來自于撫養他長大的祖母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的過程,它為劇本注入真實個體經驗,十分打動觀眾。
但將一部已經廣獲贊譽的話劇搬上大銀幕,也并非易事。澤勒初執導筒,就以6項奧斯卡提名、4項金球獎提名的傲人戰績一躍成為本年度頒獎季的大熱門。“通常人們在改編戲劇時,得到的第一個建議就是增加室外場景,讓它更具有電影色彩。我決定不這么做。”他在訪談中提到了哈內克名作《愛》的影響,“我們完全可以只對準一個公寓,兩個人,形象地講述他們之間的故事,避免過多的戲劇化。”
澤勒十分相信他的觀眾深受電影視聽語言訓練。首先電影版的敘事選擇完全從父親的視角出發,來表達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眼中的世界:安東尼總是搞不清身在自己的公寓還是女兒女婿的公寓,搞不清這里究竟是診所還是養老院,不確定自己的手表有沒有丟,有沒有被偷,近乎偏執——這里的隱喻無疑指向老人對身處的世界一點點失去掌控,時間、空間的維度正在消解……
其次,影片嘗試通過剪輯來傳遞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的迷茫無助,一切足以讓每個產生共情的人感到惕然心驚,因為這也意味著觀眾也隨之滑向不確定性的深淵。“我相信觀眾是聰明的。我想讓觀眾覺得他們像是在迷宮中,試圖弄清楚它,試圖理解它,好像它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是一種體驗——體驗失去方向感意味著什么。”澤勒在室內布景上大花心思,雖然是單一場景,卻不斷在公寓環境、視角中進行微不可察的轉換,創造出宛如大衛·林奇《穆赫蘭道》般的迷幻感受:房間中充斥著門、走廊,在房屋布局、家具擺放中形成大量的對稱構圖。
隨著老人意識的混亂,家具會變得不同,有時候是位置,有時候是顏色。影片開頭處擺在客廳的小女兒的畫憑空消失,只在墻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候診室里的塑料椅子,有一天竟然極不協調地出現在裝飾溫馨的家中;甚至走廊盡頭的那扇門,今天打開是通向醫院病房的,明天背后就變成普普通通的儲物室。正如導演期待的那樣,“它讓人如此不安,就像一個拼圖,其中一塊不斷丟失。”那種對陌生人入侵自己房間的恐慌,對所屬權的爭奪,頗有荒誕派劇作家哈羅德·品特的味道。
影片還通過其他視聽手段進一步渲染了第一人稱視角的迷茫和恐慌。比如公寓裝潢有相對鮮明的冷暖色調對比,它暗示著安東尼腦海中被混淆的自己的寓所和女兒的居所;在相對暗沉的室內,利用比較單一的光源勾勒出人物清晰的輪廓,具有表現主義的布光色彩;電影配樂出自意大利作曲家盧多維科·艾奧迪,他秉承“少即是多”的原則,甚至刻意淡化音樂在影片中的存在感,澤勒感到十分滿意:“就像一根小提琴的琴弦,或者一些非常脆弱的東西……我就想要那種非常謹慎和微妙的感覺——近乎沉默。”以上種種標配,讓電影一開始就像一部懸疑驚悚片。
除了父親和出演安東尼女兒的奧利維亞·科爾曼,其他演員大多扮演了兩個角色身份:馬克·加蒂斯一會兒是女婿,一會兒是養老院的醫生,奧利維亞·威廉姆斯一會兒是大女兒,一會兒是養老院護工,伊莫珍·普茲扮演的私人護工,也被老人反復提及長得像他小女兒……我們只能大概拼湊出一些真相:小女兒深得寵愛,卻早早身故,大女兒多年來照顧老父,在親情與愛情的折磨中心力交瘁,父親的阿爾茲海默癥越來越嚴重,迫使大女兒最終決定將他送到養老院,托付給專業人士照顧。
全片自始至終都缺少一個可靠視角,遑論線性敘事,是否略顯故弄玄虛?對跟隨安東尼混亂視角的觀眾而言,如果頭十分鐘就發現自己深陷迷宮,看完全片還是沒走出迷宮,那么你會回過頭來懷疑,是不是在十分鐘的時候就停下腳步算了?
這當然是一種觀點,但我覺得仔細捋下來,整體敘事還是有演進的。更何況真相破碎,但殘留的情緒卻十分真實:大女兒安妮在面對父親毫不掩飾對小女兒的偏愛時的復雜情緒,在是否將父親送到養老院這個問題上的堅忍與掙扎;安東尼總是試圖表現出自己對一切盡在掌握,卻越來越頻繁地暴露出內心深處對自我的懷疑,對大女兒的依賴、自責,那句顫抖著的“I feel as if I'm losing all my leaves...the branches and the windand the rain”將風燭殘年之時的恐懼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劇終之時,老人的情緒崩潰,哭泣著找媽媽的一段堪稱“偉大的表演”,毋庸置疑地把觀眾的注意力強行從拆解敘事迷宮拉回到感知情感內核上,那種情感的徹底宣泄,讓我們再度凝視公寓中那條幽暗的走廊,宛如時光隧道,是來處,是歸途,也是盡頭。
作者|不言編輯|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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