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世代》:當卡夫卡遭遇青春期
◎唐山
你無需對父母感到歉意,你有超能力,因為他們在你還是嬰兒時,給你注射了五號化合物。剛熱播完的科幻劇《V世代》的第一季中,同學勸解女主角莫瑞的話,令人久難忘懷。
莫瑞是超能人,初潮時,才知自己的血液能殺人;等她從慌亂中清醒過來,發現父母已倒在血泊中這成了莫瑞一生的心魔,幾乎摧毀了她。可她從沒想過,自己為什么有超能力?如果不是父母的虛榮、貪婪、自私,怎會給她注射五號化合物?
成為超能人,不是莫瑞自己的選擇,也沒給她帶來幸福。
莫瑞在封閉的養育機構中長大,再沒見過被別人收養的妹妹。為逆天改命,她必須考入英雄學院,成為拯救人類的超級英雄。可好容易考入英雄學院,才發現這里是魔窟地下藏著實驗室,通過持續喂藥,測試超能人,甚至在開發專殺病毒。
《V世代》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你可以把第五號化合物想象成培訓班、補習班,或者是海量的家庭作業,乃至萬丈高樓平地起書山有路勤為徑等規訓它們組合成邊沁所說的環形監獄。掙扎也罷,憤怒也罷,狷狂也罷,無人能突破這個鐵籠,即使是操控者,也正被他人操控。
在我看來,《V世代》就是當代版的卡夫卡,難怪在豆瓣上,網友會給出8.4的高分。可奇怪的是,打分雖高,卻很難找到一段到位的點評。也許在網友眼中,《V世代》是好劇,但說不清好在哪里。
每個人物都代表著一種成長的煩惱
《V世代》的故事簡單,無非是超能人覺醒、掀翻英雄學院這一魔窟的老套路。真正出彩的地方是人設不是根據情節需要配置人物,而是先找社會話題,將最熱門的話題轉化為人物。這是一套逆向推導的創作方式。
比如青春期的厭食癥,成劇中的愛瑪。她管不住自己的嘴,用催吐控制體重,意外開發出一吐即變小,吃東西便長大的技能,這技能反而成了她的負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沒出息,永難擺脫又胖又蠢的形象。她假裝與自己和解,假裝放松,假裝不嫉妒一個小恩小惠,一個承認,就能讓她感動,說出隱私。可閨蜜為博流量,竟將這些隱私曝光,使愛瑪成了全校同學的笑柄。
再如青春期的謊言,成劇中的凱特。她的超能力是操縱他人,12歲時,她無意對弟弟說別再讓我看見你,弟弟從此失蹤傷心的父母將凱特幽禁,直到英雄學校的女校長救出她。凱特甘心當內鬼。因為從小便失去了父母的信任,她不得不建構一個精神的父母,用愚忠對抗內心的焦慮。然而,戀愛讓凱特陷入困境:該效忠男友,還是該效忠女校長?
再如青春期的苦悶,成劇中的盧。他是長子,像許多亞裔家庭的孩子一樣,父母厚望給他巨大壓力。他不斷改變性別,來凸顯自己的不同,這成了他的超能力。因意外發現英雄學院的秘密,老教授為封口,提拔他當助教,盧因而有了歸屬感。在盧原本的世界中,沒有正義,沒有激情,可歸屬感喚醒了這一切,也將他置于兩難中:該站在老教授代表的英雄學院一邊,還是站在學生一邊?
再如青春期的愧疚感,凝聚成劇中女主角莫瑞。她忘不掉殺死父母的往事,只好說謊、自私、逃避責任;她想沉浸在學業中,想低調卻因對溫存的極度渴望,被女校長掌控。但作為天選之人,她的天命指引著她走向覺醒。
在《V世代》中,所有主要角色都是某種成長困境的具象,在完成情節賦予的任務的同時,也在完成對成長困境的突破。
一切為生產性消費
這種基于問題形成角色融入故事式的創作,最大的價值在于:為生產性消費提供了可能。
在相當時期,生產與消費是分開的,消費者用買來投票,間接去影響生產,生產規模越大,消費者的話語權越小。可隨著生產過剩,消費者的權利不斷擴張。在今天,消費不只是消費,而是在生產中消費,消費者不僅選擇產品,且掌控著再生產只有可以被粉絲修改、炒作、擴展的作品,才會真正走紅。正如英國傳播學者考奈爾桑德沃斯所說:不參考粉絲的狂熱行為和粉絲理論,是不可能去談論大眾消費的。
生產性消費常被貼上粉絲經濟等負面標簽,被視為瘋狂、無理性、盲目的,但其實生產性消費有規律可循。學者晏青、侯涵博在《作為癥候的粉絲文化:社會融入的價值邏輯與可能路徑》中指出,粉絲有文化雜食的特性,傳統的精英大眾的分類標準已失效,呈現為兼收并蓄,既非單純的陽春白雪,也非絕對的下里巴人,而是在娛樂中生產意義:
首先,精神禮物的象征交換。即在原作之上,人們奉獻出點評、視頻、照片、海報等精神禮物,相互贈與,以代償以往需投身社會實踐才能獲得的幸福感、意義感等。
其次,尋求主流認同。網絡原住民一代的日常,從語言方式,到思維方式,到內容偏好,與傳統人不同,常被貼上怪異病態等標簽。這使他們有意愿聯合起來,將日常變成正常。
由此看《V世代》的人設策略,厭食癥、謊言、苦悶、愧疚感等均屬焦點議題,足以掀起持續的議論潮每個議論者并不試圖說服誰,或被說服,只是用我這么看來尋求身份認同,以確認我是大多數而已。至于劇中角色的生活方式、話語習慣、幽默套路、交往方式、對父母的看法、對成人世界的看法等,看似驚悚另類,卻無不在炫耀,無不在宣示。
《V世代》從一開始便圍繞著生產性消費而創作。這是一種系統性、結構性的努力,與迎合市場找準市場定位給粉絲加個彩蛋等方法上的創新比,有代際差。
主角是通俗劇配角是嚴肅劇
作為創作系統升級的產物,《V世代》語境全變,以至于國內網友雖被震撼,卻無力吐槽,只好沿著傳統劇的標準故事合理性、懸疑度、節奏感來評估它,而這些恰好是《V世代》的缺點。
比如全劇一開場,便是金童之死。他是英雄學院的優秀生,已被選入超級七人隊,卻突然發狂,殺了老教授后,以爆炸的方式自毀。這種貌似刺激的血漿+懸疑已成套路,在《V世代》中,一旦編不下去,便會把它端出來。
再如進入凱特夢境一集,亦屬贅疣:一個已被講濫的故事,用更快節奏再講一遍,并不等于它會變成新故事。而凱特的最終反轉,亦與人設脫榫,經歷內心掙扎,只為變成殺人狂,有壞人被殺盡了,只好讓好人變成壞人,以便繼續殺下去之嫌。
再如金童弟弟的逃亡,太過小兒科:追捕者明知白送死,何必再追?黑暗勢力在超能人面前毫無辦法,他們是怎么統治這么多年的呢?一開始鋪墊得那么神秘,謎底卻不堪一擊,難免粗糙之譏。
《V世代》的創作者們落入一個巨大的誤會中,總想與觀眾博弈,讓情節超乎想象,結果在不斷圓謊中,顧此失彼,甚至犧牲了人物。
以劇中男主角安德森為例,他是金童好友,金童就在他面前自爆;他的父親是超級英雄,深知英雄學院的秘密,卻讓兒子放棄探索真相。這么一個關鍵人物,卻除了奔跑、表情痛苦和看手機,再無其他。至于女主角莫瑞,也只有大而壯烈的煩惱,少具體而微的困境,被演繹成紙片人。
一旦被情節拖著走,人物即一覽無余,在懸疑、炫酷等上花了太多時間,細節刻畫反被擠入角落。主角是通俗劇,配角是嚴肅劇,限制了《V世代》的高度。
測出國產科幻劇的不足
《V世代》作為生產性消費的樣板,亮點與瑕疵都有借鑒意義,至少在四方面可供參考。
其一,從硬科技到科技+人文。科幻劇不能只有科技幻想,也需人文內涵加持;將現實問題轉化為人物,是有趣的敲門磚。它是一整套全的解決方案,比零敲碎打的新手法更出效果。
其二,從拍一個好故事,到拍一個容易再創作的故事。在話題性的背后,是不同生活方式、話語方式、認知方式在博弈。話題越復雜,其背后的博弈越復雜,越難用對或錯來回答。生活無限復雜,科幻劇需有相應的復雜度。想辦法已成過去,想為什么才有未來,應警惕解決方案思維對創作的干擾。
其三,從故事優先到人物優先。科幻需要想象力,但想象力是比出來的。所有的高都相對于矮而言,只有人類社會才能提供比的尺度。越了解人,才越有想象力。只是在現代影視工業中,講故事更契合資本的需要,獲得投資本身就是講故事。當故事化成了元能力,人物與故事的關系便被顛倒。《V世代》也沒真正走出創作出幾個好的人物角色,卻編了一個濫故事的窠臼。
其四,從表現到主題。故事有缺陷,往往意味著主題拓展不足,用故事自身推動故事,難免重復、拖沓之累。但《V世代》中什么是真實代際剝削身份歸屬等層面的思考,國內科幻劇都較少能及,更遑論有原創性的創新思考。這堪稱是國產科幻劇的最短板。
從想象力、制作水準而言,國產科幻劇已達相當水準,曾被媒體視為國產劇中最有可能突破的品種,所以才應更多關注《V世代》等。它們既測出國產科幻劇的不足,也為國產科幻劇帶來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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