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亮 燃一生 照亮舞臺
趙有亮,演員、前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
1944年11月生,原籍山東蓬萊。
1968年7月入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歷任演員、演員隊隊長、影視部主任、副院長。
1990年11月始,原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兼黨委書記。
2001年11月始,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兼黨委書記。
2014年1月在中國國家話劇院退休。
演出作品:
話劇:《保爾·柯察金》《理查三世》《喝延河水長大的》《人生第一樂章》《于無聲處》《英雄之美》《桃花扇》《柜臺》《一路平安》等
電影:《高考1977》《藍色骨頭》《男孩女孩》《離婚》《你好,太平洋》等
電視劇:《孽債》《故土》《廣廈》《汾城的小屋》《在車城的日子里》《吳晗》《秋白之死》《臺灣海峽》《中國故事》《大浴女》《密令1949》《錯愛一生》《海闊天高》《親人愛人》
2023年7月26日上午7:15,在日本東京逝世,享年78歲。
上舞臺從來不結巴
◎李龍吟
驚聞趙有亮老師去世,非常難過。
趙有亮是我非常敬佩的演員、優秀的劇院管理者。
1984年,上海電視臺郭信玲導演籌拍電視劇《故土》,因為故事發生在北京,導演希望多用北京的演員。
導演來北京選演員,讓我給她打下手兒。我先找了在中央實驗話劇院的堂哥李如平,導演見了李如平,對他很滿意,請他出演劇中一個主要人物安適之,并且希望他能推薦一個扮演男主人公白天明的演員。
晚上,李如平給我打電話,問我中國兒童藝術劇院的趙有亮怎么樣。我正好剛剛看過趙有亮演的電影《都市里的村莊》,印象非常好,表演松弛,人物很內斂,符合白天明性格。我馬上說,可以請他和導演見見,請導演定。李如平就把趙有亮電話給了我。
當時趙有亮家里還沒有電話,我打的是公用電話,請對方叫一下趙有亮。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
“喂!您好!”
我馬上回答:“你好!是趙有亮老師嗎?”
“別、別、別客氣,我——趙有亮。”
“我是李如平的弟弟,請問你看過小說《故土》嗎?”
“看、看、看過。”
“喜歡嗎?”
“很——很——很喜歡。”
這下子我有點兒慌了——怎么是個結巴?這怎么見導演?可是電話還得說完。
“上海電視臺《故土》的導演郭信玲在北京選演員,你明天有時間去見一下嗎?看看能不能請你演白天明。”
“謝謝謝謝!明——天、見。”
我放下電話,馬上給李如平打電話。
“大哥,趙有亮怎么結巴?”
李如平在電話那頭大笑:“我忘了告訴你了,他就是結巴,但是演戲從來不結巴。”
“那明天怎么見導演呢?”
李如平還在笑:“你放心,他有絕的,見導演肯定不結巴。”
我半信半疑。
第二天,我騎自行車先去找趙有亮。
趙有亮在家門口等著我。
一個非常儒雅、文靜的中年男子。
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去見導演。
一路上,我忍不住問他:“趙老師,你怎么還結巴?”
他點點頭:“結——結巴!”
我問:“那你怎么考上上海戲劇學院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考試時候就不——不結巴。”
我接著問:“那入校以后,老師發現你結巴還不給你開除了。”
他說:“入——學半年,我不——不怎么說話,我上課絕、絕、絕對不結巴,他們都沒——沒發現。”
我問:“那你演戲不結巴?”
他認真地說:“在舞臺上從來不——不結巴。要不怎么能一直當、當、當演員。”
我心里還是沒底:“一會兒見導演怎么辦?”
他說:“你放心,保證不——不會、會——結巴。”
我當時那個鬧心哪!
到了酒店,導演郭信玲在等我們,他也看過電影《都市里的村莊》,對趙有亮有印象。
我真的非常吃驚——趙有亮和導演的對話一句也沒結巴。
他們還可以用上海話對話,我差不多聽不懂。
我看導演對趙有亮非常滿意。
我和趙有亮就從導演那里出來了。
我驚奇地對趙有亮說:“你可真有絕的,這么流利,什么情況?”
他倒不好意思了:“我也——也——不知道。”
我回到家,給導演打了個電話,如實把趙有亮平時結巴,但是拍戲時絕對不結巴的情況告訴導演。
郭導演也大吃一驚:“不會吧!”
我說:“真的。我向您保證,如果您用他,他絕對不會因為結巴耽誤拍戲。”
就這樣,《故土》開拍了。
趙有亮在劇組,平時說話就是結巴,但是,只要拍戲,實拍,他從來不結巴,真是一絕。
趙有亮當時正在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演出話劇《保爾·柯察金》中的保爾,戲很重。每天晚上演出結束趕到《故土》劇組排練,第二天上午拍電視劇,下午趕去劇場演話劇。
趙有亮當時是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副院長,一點兒當官兒的架子也沒有,人好。每天及時趕到現場,收工時,總是幫著舞美部門拿東西,弄得我們這些年輕人也都跟著學。《故土》劇組就像一個大家庭。
趙有亮也有脾氣,有尊嚴。
拍電視劇,住在哪里,不免會有一些領導來看望,看看明星什么樣嘛!這個時候,趙有亮總是躲在后面,從來不往前湊。
趙有亮還反感拿演員取笑。
記得有一次來了當地的領導,要和劇組一起吃飯。吃飯中,有人起哄,讓演員給領導表演節目。當然是女演員洪學敏等先出節目,然后,有人哄趙有亮出個節目,趙有亮低頭吃飯,劇組具體張羅的人過來叫趙有亮,請趙有亮出節目,不能不給領導面子。
趙有亮紅著臉說:“這是劇組,在、在、在拍戲。領導來看看、看看、我們感——謝。吃飯就好好吃,這不是堂會。我——不演。”
劇組辦事的人有點沒想到,對趙有亮說:“這有什么?您隨便來一句臺詞就過去了。”
沒想到趙有亮急了,把他自己用的飯盒往桌子上一摔:“我那是角色,是個人物,要認真準備才能演,隨便來一句?你當是耍猴兒呢?”
我們趕緊勸劇組的人:“算了算了。”
說實在的。我當時是相當佩服趙有亮。
我當時也在這個戲里串了一個角色,和趙有亮還有一段沖突的戲。
我和趙有亮已經很熟了,戲中我揪著他打,我怕到了現場進不了情況,問他要不要練一練,他沒有表情地說:“不用。”
到了現場,試戲時,我揪著他的衣服領,大叫:“你——”拳頭就要打過去,趙有亮一副甘愿被打的樣子,讓我非常進戲。我覺得這真是個好演員,能把對手帶進戲里。
實拍時,我揪著他的衣服,發瘋似的用力晃他,他的身體晃來晃去,一副可憐相,我揮起的拳頭下不去了。導演喊:“停——太好了!就這樣,戲全對!”
后來,《故土》獲得那一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優秀電視劇獎。
后來我們沒有再合作過。但是一直有聯系。
后來看了趙有亮演的電視劇《秋白之死》,只有一集,卻把瞿秋白的儒雅高貴風采表現得令人起敬。
因為看了《秋白之死》,我才寫了話劇《馬駿就義》。
那一年聽說中央實驗話劇院和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要合并成中國國家話劇院。我們都有點兒蒙——這還不打成熱窯似的。
中國國家話劇院第一任院長就是趙有亮。
讓許多人沒想到的是,中國國家話劇院成立后,相對平穩,以前兩個劇院內部的矛盾都不明顯了。
許多人說,這和趙有亮的領導藝術有直接關系。
趙有亮退休后,基本在上海生活。
聽說他去世,非常難過。
趙有亮老師一路走好!
2023.7.26于北京
人有量所以劇院有亮
◎朱孔陽
本世紀初的頭幾年,首都戲劇舞臺特別是小劇場戲劇出現了一段令人欣喜的繁榮時期。包括瞿弦和團長的煤礦文工團,王履瑋團長的廣州話劇團,何旭京團長、郭旭新政委的空政話劇團,之所以要點出這些人名,一是作為新生事物的小劇場話劇,雖然當時環境相對寬松,但仍有一定的輿論風險,二是小劇場話劇雖然投入相對大劇場較低,但面對發育中的市場,也有虧損的可能,三是還有一些民間戲劇需要一些演出資質掛靠。所以,作為決策者的戲劇院團的領導,他們要承擔多重壓力甚至是風險。當然,在小劇場這個舞臺上,不可能少了兩支準國家隊的身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和中央實驗話劇院。前者有林兆華、任鳴、李六乙,后者有孟京輝、張廣天。
當時跑戲劇口的記者杭程對實驗話劇院院長趙有亮評價甚高,稱他為“戲劇界的蔡元培”,是說他海納百川,兼容并包,對年輕導演鼓勵扶持,對年輕演員更是敞開大門。所以,實驗話劇院不單是大導演的主戰場,也是田沁鑫等年輕導演事業起飛的試驗田,更是一大批當時生活無著的戲劇學院畢業生安身立命的家。
后來實驗話劇院與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合并成立組建中國國家話劇院,趙有亮出任院長,成立之初,他就累得住院了。藝術管理是大學問,演員出身管理劇院,已有于是之、譚宗堯的前車之鑒。工作之難、之雜,我舉一個例子,國話的開院大戲是查明哲導演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新聞發布會上,飾演女兵的一位演員就對自己名字在海報中的位置有異議,在發布會之后即拂袖而去,拒絕采訪;后來,男主演又對某媒體發稿的提法很不滿意。這些,劇院方面從來沒有對運營團隊說過什么。我看到的是,你可以適度表達、發泄,然后,你還要回歸職業,畢竟戲比天大。
2007年,忽然要紀念中國話劇100周年了,我終于有機會正式與這位國有院團的掌門人面對面地采訪。采訪就在他的辦公室,特小,特亂,他穿了一件讓攝影師無法發揮的黑色T恤。他有點抱歉地說,搞藝術的特別隨便。那天的話題主要圍繞國話如何吸收人才、留住人才、使用人才上。對青年導演,田沁鑫、孟京輝,他贊賞溢于言表,既有屬于長輩的欣慰,又有屬于藝術同道的欽佩,都是真情流露,沒有一絲一毫的官腔。趙有亮提出劇院要賺錢,排話劇,也可以拍影視劇,同時,也要理解演員,特別是年輕演員出去拍戲。有一句話我發稿時沒發:他提到現在要進人的條子太多,許多還是來自上級,為了省心,“我一個不招”,他得意一笑,既像是個得手的孩子,又像是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采訪完成,順利刊出,沒有審稿、刪稿。
謹以此文追念本世紀初的北京人藝小劇場等演出機構,《戀愛的犀牛》、《俗世奇人》、《無常·女吊》、《盲井》等不朽作品,趙有亮等戲劇藝術的守護者們。
2023.7.26于清邁
演過國王當過院長
◎李晏
2001年1月,我去帽兒胡同的中央實驗話劇院拍林兆華林大導兒《理查三世》的排練照片,大導兒突然把我叫過去,讓我給他和趙有亮院長、馬書良老師拍個合影。我感到很意外,因為平素他最煩工作時旁邊有人沒完沒了拍照,所以我拍他的劇都是躲得遠遠兒的。拍完合影大導兒主動跟我解釋,說他上中戲、趙院長讀上戲時,都演過理查三世,“你是在給三個演過這位國王的人拍照,明白了吧?”
我認識趙院長挺早,但私下沒有過交集,都是在工作中。對他的印象就是和藹可親,是個實干家,再就是聽朋友們說,他特別愛才。孟京輝1991年中戲碩士畢業,一時找不到合適單位,就揣根牙刷整天在中戲晃蕩,蹭吃蹭喝蹭宿舍蹭操場,有一天正在操場上打籃球,騎自行車去中戲辦事的趙院長叫住他,問他現在在哪兒工作,孟京輝嬉皮笑臉地說:“學校扣著我的畢業證,誰都不要我”,趙院長說:“來、來、來我們實驗吧!手續我、我來辦。”
孟京輝進中央實驗話劇院后,趙院長立馬同意他排之前在中戲排過的《思凡》,這部劇深受觀眾喜愛,一演再演,還去日本演出過。1993年8月孟京輝排他的第一部大劇場戲劇《陽臺》,雖然不是劇院出品,但趙院長大力支持,出演員、出排練場。《陽臺》作為中國第一部獨立制作的商演荒誕派戲劇,取得了票房和口碑雙贏。
1999年6月,因為《生死場》,我認識了田沁鑫,老田兒看著我拍的劇照說:“哎喲,晏兒哥拍得真好!”旁邊的制作人李東說:“以后咱們的劇照就都晏兒哥拍了。”其實1997年我就拍過田導兒的《斷腕》,當時我從未聽說過這位導演,甚至不知是男是女,還以為是位老先生。當年看過《斷腕》的還有趙有亮,看完劇他跟剛三十出頭兒的田沁鑫說:“有機會,咱們合、合作一把。”當時老田兒以為人家領導就是客氣一下,根本沒敢想別的。過了兩年,有一天田沁鑫接到趙院長電話,問她說有機會合作,怎么兩年了都沒動靜。老田兒這才明白趙院長不是隨便一說,而是認真的,于是靦腆地說:“我想排蕭紅的《生死場》。”
實驗話劇院為《生死場》投資五十萬元,有趙院長這碗酒墊底,田沁鑫在感謝知遇之恩的同時覺得膽氣倍增。演出非常成功,得到觀眾、媒體和戲劇界專家的普遍好評,并獲得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獎、文華獎和戲劇界文學獎最高獎——中國曹禺戲劇獎劇本獎。
《生死場》彩排結束,趙有亮代表劇院講了很長一段話,贊賞與鼓勵并舉。之后就是各家媒體采訪,老田兒當時特別羞怯,面對話筒和攝像機面紅耳赤、手足無措。采訪結束后她對我說:“緊張死我了,話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結結巴巴的,我都不敢跟趙院長說話,怕他以為我學他。”是的,趙院長結巴,這可是演員的大忌啊,但神奇的是他只在生活中結巴,演戲和演影視劇時一點兒不結巴。
后來田沁鑫才知道,這次“合作”,實際上是趙院長給她出的一份考卷,通過考試,就把她從中國京劇院調入中央實驗話劇院。田沁鑫調入實驗后,馬上排演了表現戲劇家田漢生平的《狂飆》以及她之后的一系列力作,都證明趙院長沒看錯人。
趙有亮院長雖然是演員出身,但做領導也非常優秀,他不僅慧眼識珠,對藝術的鑒賞水準和為戲劇敢于擔當也是有目共睹的。1994年,林兆華想排《浮士德》,北京人藝不愿出品,認為這部劇不符合人藝的風格,當時他還是北京人藝的副院長呢,也無力改變這個事實。林兆華只好去找趙有亮,最后是實驗話劇院與歌德學院合作出品,演員也大多是實驗的;2006年,臺灣表演工作坊賴聲川先生欲排大陸版《暗戀桃花源》,一開始也是因為中國國家話劇院的參與,才使這個項目得以順利啟動。
2001年12月25日,中央實驗話劇院與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合并,成立中國國家話劇院,趙有亮任第一屆院長,工作更忙了。雖常在工作中見面,也沒機會說得上話。后來他退休了,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2016年我的書出版后,還想著有機會送趙院長,請他指教。在講座中我經常會講到他,講他的平易近人、知人善任、敢于擔當。想著他年紀并不算大,以后總有機會再見面,不曾想今天下午看到噩耗……
2023.7.26于北京
攝影/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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